筆硯寫就精氣神
--序王猛仁書法作品集《素墨至簡》
崔國發
王猛仁不僅是散文詩界最令我敬佩的詩人之一,也是一位在中國當代書壇器蘊乾坤而道生、素墨至簡而含情、筆藏樸拙而見巧、汲古推陳而出新的書法家。他深諳書法的常道,流轉著飛舞的線條,揮毫弄墨,援筆飛書,心隨筆走,才從心出,字里行間活化了中國書法的精神氣脈,彰顯出萬物眾象的生機靈趣,流蕩著參差錯落的藝術美感,熔鑄著筆力猛仁的魂魄風骨。他在尺牘之上寫情萬里,于椽筆之下精思一隅,悟風神而妙姿舞,爽籟發而清風生,墨將磨而快意在,筆未至而氣已吞。他披卷揮灑,淋漓暢達,逸筆縱橫,才情勃發,心追手摹碑簡行草等書體,在書法內容選擇上,所涉及的皆為古詩詞或名言名句,兼以自撰詩詞或自創聯句,這些書法內容致力于弘揚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謳歌華夏山川形勝、藝術瑰寶和有聲有色的生活百態,抒發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激勵讀者為實現美好生活向往而不懈奮斗的壯志豪情,珠聯璧合,形神兼備,相輔相成,相映生輝,真正做到了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可謂胸藏錦繡造大化,腹有詩書氣自華。
近日,猛仁先生將他的書法作品集《素墨至簡》交由河南美術出版社出版,收有書法精品一百二十幅,配以釋文,為大八開全精裝本,內文采用二百克進口輕型紙,高檔大氣,相信它甫一問世,一定備受書法藝術家的持續青睞和高度贊許。但同時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他竟要我為之序。我雖偶寫詩評,但對于書法卻是門外漢,尤其是對猛仁先生這樣一位頗得詩林高風且堪為書壇懿范的大咖,恐難窮其妙于一二,誠不敢班門弄斧,妄加評論。可是,猛仁先生堅持發微信給我:“藝術評論都是相通的,我相信您會有新的視角,來占領書法藝術高地”,奈何再三推辭而不成,又唯恐卻之不恭,辜負猛仁先生的一片好心與一腔信任,便只好允諾而為之。及至我細致而用心用情地博覽書法,可謂賞心悅目,我不禁嘆服猛仁這樣的書法藝術家“深者得其深”,而愧怍自己的評論“淺者得其淺”。由此,我想起了蘇東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蘇軾其實是一位既“善書”又“曉書”之人,而我則是兩者皆不擅矣,便只好在此故作“外行人看熱鬧”之語,權當“跳出書法看書法”,聊博粲然一哂耳。
在我看來,王猛仁書法作品的特色之一是,素墨至簡巧若拙。他之所以將這本書法集命名為《素墨至簡》,大抵是因為作者的書法藝術觀使然。猛仁先生在談到自己詩書創作時寫過一篇《素心含香》的隨筆,他一直崇尚平淡、真實、簡潔、素樸。情系翰墨,心緣丹青,《素墨至簡》亦復如是,此所謂“燦爛之極,歸于平淡”,淡而有至味也,大道至簡,美侖美奐,以簡馭繁,抑或是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最高的巧其實就是拙,自然、本真,率意。老子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致虛極,守靜篤”、莊子的崇尚自然、“虛靜”、“物化”以及中國古代文論藝概中的“凝神”“忘我”的境界,我在猜想,它們對于猛仁先生的書法藝術追求,或許產生過重要影響吧--他左手賦詩,右手寫字,出神入化,無法而法。在他長期的書法修習中,無論是結字、用墨、造型,還是章法、形質、神采,皆得自然,備其古雅,這也就是他為何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藏拙堂”的緣故吧。猛仁先生雖皆通眾多書體,但尤擅長漢碑、簡書,他在《我學武威漢簡》中這樣寫道:“初學漢簡,乍看來似不如其它書體那樣嚴謹、秀美。武威漢簡就在稚拙淳樸中表現出它的書法藝術風貌,它把那種磅礴的氣勢孕育在自然姿態之中,正是我們學習漢簡所應吸收的。”作者在這段話中所說的“稚拙淳樸”、“自然姿態”,即是素墨至簡、大巧若拙等書風技法的有力見證。武威漢簡,是近代出土漢簡中的佼佼者,它的形體和筆畫都具有獨到之處,對此,作者深切地悟出了漢簡結體與用筆的特點,像本書中所萃取的作品,如錄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蘇軾的《水調歌頭˙大江東去》、韓愈的散文《馬說》、劉禹錫的小品《陋室銘》、王右軍的《蘭亭集序》、鄭板橋的聯句,古詩二首聯書“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唐代詩人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宋代詩人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以及自撰聯句“老樹蔭濃人來曲徑通幽處,空山寂靜秋在輕煙細雨中”、“峰回路轉疑無路,柳暗花明別有天”、“幽林聽鳥語,深谷朝云飛”、“善其意,修其身”等,書自家聯,讀他人書,作者書山問道,墨海揚波,或平中見奇,或拙中見巧,或化繁為簡,無不精熟至極、變化至極地體現了漢簡字體的力度、變幻莫測的節奏,字里行間時見楷書筆意,猛仁先生畢竟是漢簡書法的能手,他通過自己對于漢簡特點的研究,說它“開楷筆和行、草之筆的先河。”信夫!作者在點畫流美之中,齋以靜心,目送心隨,下筆無非天然之生機、大造之氤氳。猛仁先生的書道,便是這樣的不慕浮華,返璞歸真,他的漢隸簡書,毫無矯情偽態,卻有一股樸拙之風,道法自然,得心應手,簡與繁、巧與拙、疏與密、方與圓、曲與直、長與短、濃與淡、輕與重、緩與速、斜與正、蚩與妍、虛與實等,均皆可見其素墨至簡,大巧若拙,在心在手,“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其腕底已臻美奐之境,在藝術上達到了辯證統一,此非大手筆、真藝師不能至也。
王猛仁書法作品的特色之二,我以為是,形神兼備氣韻生。書法之“形”,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線條”,尤其是漢字,它是以象形為基礎的方塊文字,其獨特的優美形式,為書法藝術的形式感提供了條件。康德說:“線條比色彩更具有審美性質”,線條是文字的媒介或元素,是進行書法創作特定的物化形態,可以說,書法乃是線條的藝術,具有“凈化了的線條美”。對此,著名美學家葉朗和朱良志先生說這種“線條”是“飛舞的線條”,他們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化讀本》中說:“在舞蹈過程中,舞者如同一個即興創作的書法家,揮毫潑墨,時而停頓,時而激越,時而流動婉轉,時而遲緩柔媚。雖然布景上沒有書法,舞臺上沒有字跡,但使人感受到書法的氣脈在流動。”從葉朗和朱良志的論述中,觀照王猛仁的書法作品,我在潤物無聲般地穎悟著,書法藝術表現情感和對人的感化作用,以及這位令我心儀已久的書法家心靈顫動的精神軌跡。與唐代的大書法家張旭從公孫大娘的舞蹈中得到的啟示一樣,王猛仁先生在他的書法中亦頗得舞的智慧,其作品中氣脈流蕩,線條之中相連著舞的節奏與內在的韻律,充滿著動感,充滿著勃勃生機,他總是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中,每每把內心積蓄的豐富情感,通過幻化多變的線條栩栩如生地表達出來。猛仁先生說:“書法就是一種感覺,一種趣味”、“詩與書,是內心深處奏出的交響樂,色彩繽紛,迷離恍惚,每日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他的書法,從紙面上自由自在地舒展,直到流向“內心深處”,或從其“內心深處”流出某種“感覺”、“趣味”與“情思”,故書是心畫,書法藝術是心靈的藝術,如美學家李澤厚先生在《略論書法》中所說的:“書法藝術所表現的所傳達的正是這種人與自然、情緒與感受,內在心理秩序與外在宇宙(包括社會)秩序結構直接相碰撞、相斗爭、相調節、相協奏的偉大生命之歌”--猛仁所說的“內心深處的交響樂”與李澤厚先生論及的“相協奏的偉大生命之歌”,均不約而同地揭示了書法藝術的真諦、神韻與波磔馳騁的朗朗乾坤。猛仁先生的書法作品,正實踐著他的美學觀,即以美的線條與外形,體現出內在的智慧、品格與精神,此所謂“以形寫神”、“形神兼備”“氣韻生動”者也。如果你看過他的行書,無論是書寫李白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還是書寫李白的《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抑或是書寫孟浩然的五言絕句《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不僅其筆法之技巧達于自然之境,更能從行書的種種形態中傳達出情感意興、氣勢力量與自由精魂,從猛仁的作品中我們驀然發現,書法不僅是技藝的,更是抒情的;不僅是表達的工具,更是展現天地精神的人文符號;不僅是直觀的、形象的,更是審美的、抽象的,如李世民《指意》中所云:“字以神為精魄,神若不和,則字無態度也;以心為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思與神會,同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也。”或如王僧虔《筆意贊》所論:“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抑或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在《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中所言:“既流出人心之美,也流出萬象之美”--以形寫神、心象相融、氣韻生動、煥若神明等中國藝術-美學原則,因為猛仁先生的書法風神而愈益神清氣朗,把卷洗硯,他的作品并非“形質次之”,而是形神兼備、神采與形質俱佳,襟抱闊大而有生動清雅之趣。
王猛仁書法作品的特色之三或是,汲古出新顯新旨。猛仁深諳書法修習之功與翰墨之道,為書當要廣采眾長,正如蜜蜂采蜜一樣,吸納前人之成就于己胸,從而實現創作的出藍之勝。由此我想起了古代書論之“镕鑄”說,孫過庭《書譜》曰:“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熔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并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可見練書若器物之镕鑄,融會貫通方可有所會意。這似乎關涉到繼承前代的藝術傳統問題,唐代詩人杜甫如是說:“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既要繼承風雅的傳統,“別裁偽體”,又要“轉益多師”,汲古出新。文學若此,書法藝術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一個真正的書法家,首先需要繼承傳統,尊重傳統,但又不能簡單地模仿或描紅,而總是要有所創造,有所超越,從而形成新的特點,自成一家,別具一格。我曾就猛仁兄的書法風格與他交流過,他說他早期以漢碑、漢簡為基調,行書以“二王”為主,兼及于右任、王鐸筆意,草書以張旭、懷素為要旨,借鑒時人之特長,承古拓新,努力呈現個人風格與獨特技法。正是因為猛仁先生萃取書家眾長,集歷代書家之大成,終能“囊括萬殊,裁成一相”,充分發揮線條的轉折起伏,筆勢的酣暢遒勁,墨色的枯濕濃淡,淬煉出他人眼中所有、他人筆下所無的美學境界。即以王猛仁的草書為例,他說過“以張旭、懷素為要旨”,張旭、懷素的狂草,于那回旋曲折、暢達連貫的筆墨線條中,宛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恍恍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而王猛仁先生說:“草書便捷,從中亦可發現書者的個性所在”、“寫草,也許更自然、性靈一些。”他的草書作品,無論是書寫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臨洞庭》“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還是書寫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抑或是草書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包括草書其自撰聯“一片流云天邊去,半江春水山外來”、“無語三載看山看水看日出,有詩數篇寫情寫景寫人生”,皆能瀟灑豪放,任情恣性,如云鵠游天,龍跳天門,既有張旭、懷素之遺風,又有猛仁雄逸之骨力。借古開今,古為今用,但猛仁先生并非食古不化,古風盎然,他不是一味地蹈常襲故,而是推陳出新,我手寫我字,我寫我字體,既遠追名家傳統又融自家筆意。雖然,古之《草書狀》所描繪的“婀娜如削弱柳,聳拔如裊長松,婆娑而飛舞鳳,宛轉而起蟠龍”句子,用以論述王猛仁之草書,當亦恰如其分。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提出“一切藝術的本質都是詩”,主張藝術向詩的回歸。自古以降,詩書畫同源,這個本源性的東西便是詩意。王猛仁是著名的散文詩人,他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協理事,坐擁養拙堂,著作已等身,作品給他帶來的聲譽遠近馳名,不脛而走。他又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乃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書協理事,漢字藏乾坤,墨香飄四海,尺幅竟使洛陽紙貴,一紙風行。全國多處碑林和名勝旅游勝地有其書法勒石,他在海內外有著較高的知名度,曾應邀到訪美洲、歐洲、亞洲、大洋洲等二十多個國家或地區進行書法藝術交流,他的書法作品曾入選中國書協會員優秀作品展,第二十三屆中日友好詩書文交流展。俯仰有儀,心手雙暢,每因其書法豐富的線條架構之美與清逸的情感表達之境而打動觀眾。最讓我們刻骨銘心的,便是筆硯寫就的精氣神,盡顯中華書法的文化自信,試問:孰能精于詩書、腹笥充盈、抱骨含風、自出機杼者,猛仁也。
崔國發簡介
1964年生于安徽。中國散文詩研究會理事,中外散文詩學會主席團委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銅陵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銅陵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湖州師范學院中國散文詩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淮南師范學院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新詩研究所研究員。現在安徽銅陵學院工作。高級職稱。 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黎明的銅鏡》《黑馬或白蝶》《水底的火焰》《紅塵綠影》《審美定性與精神鏡像》《詩苑徜徉錄》《香港詩魂》《銅都溢彩》《中華戀曲》等多部。
王猛仁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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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仁:1959年生,河南扶溝縣人。河南省文聯委員,中國作協、書協會員,河南省作協、書協理事,河南省散文詩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周口市書法家協會主席,周口師范學院兼職教授。有作品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詩刊》、《星星》、《中國詩歌》、《中國詩人》、《莽原》、《詩歌月刊》等專業期刊發表;新詩獲《詩歌月刊》主辦的全國第二屆“新神采杯”愛情詩大獎賽特別金獎。2007年獲“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作家”稱號。2013、2015年度《莽原》文學獎、2013、2014《詩歌月刊》年度詩歌獎(散文詩)、河南省第二屆、第五屆十佳詩人。著有《養拙堂文存》九卷。
(責任編輯:海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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