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前一段寫的三幅書法作品，寫的是鄭思肖的一首詩，叫《畫菊》。“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因為我比較喜歡這首詩，所以我才愿意用書法的形式來寫它。

我把我的體會給大家講一講，對大家可能有啟發，當然，每個人創作或寫書法的習慣不一定相同，我只說我自己一般是怎么寫書法的，或者這幅書法我是怎么寫的，我是什么體會、什么感受。一般情況下，我會挑一些我比較喜歡的詩或句子，或者是格言，或者是一些古大德開悟的偈子，等等。正是因為你自己的心靈對應這樣的詩句，你感興趣，你有感觸，你才去寫這些詩句。你什么樣的境界，就會對應什么樣境界的詩或句子。如果你不對應，你去寫它，你寫不出感受來，因為你本身就不喜歡它，不被這個詩所感動。藝術說到底，它是心上的東西，嚴格來說，它應該是心法。所以一般你喜歡什么，你對它有感觸，你去寫，你才能寫出感覺來。

放學路上 66×50cm 1983

我很早就很喜歡這首《畫菊》，這首詩在我腦子里邊、在我思想里邊早就有了，前一段我又把它拿出來，單獨把這首詩寫下來。一般我寫書法前，我會把這首詩放到我的畫案子上，這一段時間我會不斷地看這首詩，就開始關注這首詩了，在心目中就開始醞釀了。剛看這首詩的時候，你不會馬上心里就產生感覺，你不斷地看、不斷地看，看了一段時間，慢慢你就會對它產生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會越來越強烈，你想寫它的欲望也就比較強了，等這個時候才能拿起筆開始寫。

一旦我拿起筆，要寫這首詩了，我會連續寫上兩天到三天。比如說今天下午開始提起筆寫了，站著一寫，幾個小時就進去了，能寫出七八張或者五六張字，然后到了晚上，看著又有感覺了，覺得還有些感受沒寫出來，就又會寫幾張，除了做正常的念佛功課，這一天就是干這一件事。完了以后，第二天睡醒了，感覺還不滿足，還有種感覺需要寫，可能第二天還會寫。有時候還不滿足，第三天還會寫。一般最后下來這批書法我大概會留下十幾張，但是這幾天寫下來，同樣的詩，它感覺不一樣，你不同的感受寫出來的作品，味道會不太一樣，你看現在我們掛的這三幅書法就有區別。

這首詩它是描寫菊花的。我很喜歡菊花，我自己院里種的菊花就很多，我又畫菊花，這首詩最讓我感興趣、最喜歡的那句話，就是“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尤其是“寧可枝頭抱香死”。當你觀照菊花，你會知道，菊花是傲霜的，到深秋了，它還在開放，到最后，下大雪了，哪怕菊花都死掉了，但是它花瓣不落，就是干死在那兒。所以詩人鄭思肖，他對應這個菊花，他把他自己對菊花這種品質的感受寫出來了，一下把自己的情感、人格寄托到菊花身上了，使菊花具備了君子的品格。

花竹有和氣 風泉無俗情 70×57cm 2016年

我們生在這個五濁惡世，如果你想保持一種人格的純潔和高尚，不和世間各種惡的東西同流合污，是多么的難，多么的不容易，只有想做君子的人，當你看到這首詩，你才會有這種深刻的體會，才會有這種寄托。如果你就是愿意做個庸俗的人，不想提高自己，你就不會欣賞菊花，也不會寫出這樣的詩句來。你看這種意志、這種決心，寧死不屈!從這個角度講，你在欣賞菊花的時候，你在欣賞這首詩、寫這首詩的時候，你就覺得這種品德是自己要學習的，這種品德是人本身就應該具備的，我們這個人格本身就應該高尚!所以我們欣賞好的詩、好的句子，它會提升你的人格。當你完全投入、完全專注地去書寫它的時候，你就什么都忘掉了，寫完以后，你會感到身心愉悅，你甚至會感到自己滿身乃至滿屋都會有菊花的香味。

鄭思肖這首詩我寫了三天，大家也能感覺到這是三種味道的書法。大家看中間這一幅，這是第一天寫的，簡單地說，第一天寫的書法感覺很有力量，用筆也比較粗放，內在的那種勁頭表現得相對比較外露一點，寫得非常有力量!從這張書法中你能體會到里邊有一種堅強的意志，堅決不被風霜、不被嚴寒打趴的那種傲霜的精神!

第二天寫的書法就不僅僅是這個感覺了，這又是一種境界，它非常自信，感覺絕對能戰勝種種的風霜雪雨了。不僅堅強有力量，它里邊還有種優美感、優雅感，不僅戰勝了這種風霜和困難，而且還帶著一種勝利的喜悅感。這個書法寫出來的境界就比第一張又增加了一種感覺。

到第三天，就更超越了，完全就是一種優雅，是一種快樂了，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沒有那種分別心了，什么戰勝?什么傲雪?什么對抗?好像都沒有了，本來天地萬物就是優雅的，就是快樂的!本身就是這樣的!不僅寫得非常優雅，非常喜悅，甚至還有點輕松感!這就是說，這三天寫的書法所表達的精神層面也有區別和側重，這實際上就是三種境界。首先，你要戰勝這個磨難，要有一股堅強的意志，要去努力;然后，在戰勝它當中你不對抗，慢慢地越來越慈悲，你的境界提高了，就變成優雅了;再往前，你就超越了這種分別，當你生命本身的法樂呈現出來以后，那寫出來就是一種法樂，就沒有對抗，沒有對立了。

鴨子 34×33cm 2015年

萬物唯心造，所以藝術說到最后它還是心法。為什么鄭思肖這個人他能寫出這么好的詩?為什么你對這首詩會感興趣?為什么你還要用書法來表達它?就是說，寫書法的這個人，喜歡這首詩的人，他肯定跟這位大詩人鄭思肖有很多境界層面上的共感，有很多精神上的對應，這就叫緣分，就是藝緣和善緣。所以說我跟鄭思肖這位古代詩人是有緣分的，不僅我通過寫他這首詩提高了自己，同時這個書法作品本身又傳達了他這首詩的內容和他的境界，所以我跟他就是精神上的好朋友。真正的精神緣分沒有時間概念，也沒有空間概念，你的境界到那個分上就會跟這樣的詩人感通，跟他的精神感通，你可以跟很多同一層面的人有一種精神上的互感、互通。

所以說，我們從事藝術創作，你要通過藝術使自己不斷地覺悟，這個很重要。其實藝術本身是離功利心非常遠的，只要夾雜著功利心，你去做任何事情，它都會變成世間法，你自己就低了。如果說你做任何事情是為了覺悟，為了悟道，為了眾生，藝術它就變成了一個很高層面的東西，它不僅會給你自己帶來很多益處，也會給欣賞你藝術的人帶來很大的益處。所以說藝術應該是一種心法，就是你通過藝術創作，使你自己心靈得到了提高，使你精神境界得到了提升，它給你帶來了快樂，帶來了內心的喜悅。

所以我們一定要記住一個道理，第一，你要真誠，就像剛才我講的那三個感覺，你很真誠，你很贊賞詩人寫的這個句子，你很欣賞菊花這種品德，寧可枝頭抱香死也不屈辱，要保持自己高尚的品德。同時，你本身就愿意做這樣的人，你就愿意具備這樣的品質，所以在骨子里邊你就非常喜歡它，它就跟你不分了，菊花的品質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你的品質，你寫它，你的品質就等于是菊花的品質，你是這種想法、這種感受，所以，你寫它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出來了。當然，寫的時候你會忘了，誰在寫你也忘了，句子的內容你也忘了。雖然你不會去那樣想，但是它在你精神中發生作用的時候，那種感覺自然就流露出來了，就是你認同這種精神品德。你感通之后的那種感受，它會在你寫的當中自然流露出來，而不是你在寫的當中，寫寫想想，想想寫寫，絕對不是!這是同時發生的。

無事于心 無心于事 80×58cm 2016年

我有時候，一個好句子會不斷地寫，比如，這個句子我現在是這樣寫，等過了幾年、過了幾十年以后，我還有感覺，我還有想法，我再寫的時候可能跟現在這種感覺會不一樣，所以我們搞藝術也要深入進去。中國過去很多的大畫家，一生當中會經常畫一種東西，他永遠畫不滿足，一直在畫，最后就把那個東西所含有的精神和他自己的品德融化在一起了。他在不斷地畫、不斷地深入體會當中，也不斷地提高了自己的境界。比如，“揚州八怪”里的李方膺，一生畫梅花，畫了很多，也就是說，他畫梅花、表達梅花那個品質，實際上就是李方膺自己的品質，所以他的境界不斷地提高，他畫出來的梅花的境界就不斷地提高，那種品味、那種趣味就不斷地提高。

我們看下一幅字，這幅字也是前一段寫的，寫這幅字的感受我也簡單說一下。這是一首詩，“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里樹，若個是真梅。”這首詩我也很喜歡，大家知道，我比較喜歡畫梅花。你體會體會這首詩的感覺，它很優美，讀這首詩你會感覺那個雪花像撒下的冰花一樣，滿天空飄著，像一種純潔的神圣之花，像一種圣潔之物從天而降。你想象一下，小院里邊滿院子都是梅樹林，梅花和雪花整個融為一體，你說這是什么樣的景象!下雪以后，不僅整個大地是干凈的、圣潔的，而且你院里邊梅花本身也是圣潔的，跟天上飄下來的雪花構成一種呼應關系，就像是梅花感召了天上的雪花，使得梅花的圣潔和雪花的圣潔融為一體了!你都分不清哪個是梅花哪個是雪花，而實際上它們都是神圣的心靈之花!是我們圣潔的心靈感應出來的花!它同時也能洗滌我們心靈上的污垢!我們應該這樣想、這樣去感受它，那我們對這首詩，對這種梅花和雪花的認知和感受就打到我們心靈里邊去了，我們自己就跟它融為一體了，通過寫這首詩我們境界就提高了，這就是我們搞藝術的意義所在。

所以，我在寫這首詩當中，自然地會寫出一種什么感覺呢?高興啊，發自內心里的一種喜悅!每個字都是優雅的，有大有小，滿空飄下來，整個布局和結構也是這樣，不是很規矩，因為你想，雪花飄下來有近有遠，所以每個字都是正沖著你來的，有稍微斜一點的，有歪一點的，感覺非常高興。它就是一種生命，是一種有靈之物，你會產生這種感覺。所以寫的這個字大大小小的就布滿了整個宣紙，每個字都很優美，每個字有每個字內在的那種味道。這里邊的體會，就看你書法家的學養、品質的高低了，它都會反映在你的字里邊。所以懂行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境界、什么品質、什么樣的素質，這都會反映到你的藝術作品里邊去。因為藝術就是你心靈的投射，是你心靈的影像，是你精神的影子，也就是你的心相。所以說搞藝術就是你有多高境界，你才能搞出多高境界的藝術品來，當然，搞藝術本身也是在提升你的精神品質，它是相輔相成的。所以說藝術家也要勞作，要不斷地去實踐，在實踐當中不斷地體悟，不斷地覺悟，這是創作所需要的一個過程，但前提是什么?是你對藝術，或對這首詩，你要真誠，你要有虔誠心，你要帶著恭敬心去創作，你才會有收獲。更進一步講，我們對待古人這些好詩句，對待很多流傳下來的好藝術，我們還要帶著一種感恩心去創作，你具備這樣的一種素質，你才跟真正的藝術有緣，你才能夠真正有體會。你就會理解過去許多真正喜歡藝術的人為什么在欣賞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時，他要上香、要洗手、恭恭敬敬地打開來看，就是這個道理。一件好的書法作品、好的水墨作品一打開，一下你心靈上就感受到一個氣息，清新、敞亮、氣韻生動，馬上對你心靈就是一種滋潤。如果不好的作品一打開是濁氣，一看很俗氣，那個就屬于下品。中國的藝術就是人品和藝品完全融為一體的，所以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你才會從心靈深處感恩藝術，因為你通過藝術創作，通過藝術上的學習，你確實受益了，你確實心靈境界提高了，精神品德提高了。

我們要當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我們就應該往這方面去努力。同時我們應該永遠保持一個謙卑的心態，因為藝無止境，在藝術上我們永遠不能自滿。

我原來講過，在我心目中，滿腦子就兩件事，一個是藝術，一個是修行，其他任何事我從來都不感興趣，從來都不愛談，就這兩件事我是認真的，只要我一談藝術，一談佛法，我心里邊就很高興，這個可能就是我自己的緣分吧，大家每個人緣分深淺也不一樣。從另一種角度來講，我也得感恩你們，你們對藝術感興趣，對佛法感興趣，那我才能給你們談，這還是要有緣分。所以我們要廣結善緣、廣結藝緣、廣結法緣，同時也希望使我們中國傳統的、真正的書法藝術能傳承下去，使它發揚光大，使更多更多的人通過傳統藝術的創作和欣賞而受益，精神品質得到提高。

2014年8月22日(錄)

(本文摘自《申偉光的話與畫》，新華出版社，出版時間：2017-12-01，ISBN號：9787516635254)